“信义老农”陈廷海：16年还清百万债务
“杨志群8000元、苏祖元5000元、任志芬7000元，没错了。”前些日子，湖北省当阳市半月镇红光村村民陈廷海坐在自家门前稻场上，抱着账本反复核对后，将一沓沓现金分别装入3个信封。还完欠款，陈廷海脸上浮现出一丝短暂的轻松，为了这一刻，他等了16年。2006年7月，合伙人携款逃匿，陈廷海默默扛起98万元债务，他说这件事应该做。从此，他变卖家财，节衣缩食，勤扒苦挣，重新再来，一点点地攒，分分角角地还，旧债未了又添新债……这是一条跨越16年的还债路，也是一场关于承诺的马拉松。上苍用金钱考验人类的诚信，他就舍出年华，付出艰辛，守住良心。11月18日，中央文明办发布2022年第三季度“中国好人榜”，陈廷海入选诚实守信类“中国好人”。其16年践信守诺还债百万的事迹令无数人为之动容。陈廷海永远忘不了16年前的那个夏夜，邻村的粮食经纪人同行打来电话，“油脂厂的老板跑了！你晓得不？”电话那头的声音陷入崩溃。一夜无眠。次日清早，陈廷海和爱人刘志君骑着摩托狂奔30公里，厂门大开，里头聚集着一群要债的人。他们满腔愤怒：破产了，老板带着钱跑了！陈廷海顿时眼前一黑，爱人哭瘫在地：百万的油菜籽钱啊，我拿什么还？此前，陈廷海是红光村有名的粮食经纪人，干活利索，人也实诚，十里八乡的亲友们都乐意将自家的农副产品交给他代销。儿子陈超即将从南开大学毕业，正准备考研。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2006年5月，红光村200多农户将价值98万元的100万斤油菜籽交由陈廷海销售。此时，一直有生意往来的枝江市七星台镇一油脂厂抛出了集资分红的优厚条件。想着能增加乡亲们的收入，陈廷海心动了……炎炎夏日，陈廷海一家却如坠冰窟。抱着仅存的一丝希望，陈廷海留在厂里继续交涉。回到家中的刘志君，病倒在床，整日以泪洗面。很快，陈廷海生意失败的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独自在家的刘志君有些害怕，她设想过很多次乡亲们上门要债的情景。她甚至想，只要能让乡亲们安心，哪怕当场下跪也甘愿。但她没料到，一个月过去，竟无一人上门问债。她让亲戚通知大家来领之前欠的菜籽油，也无人回应。同村艾心翠提着油壶走到半路又折返回家，她说：“之前老陈条件好，大家都受过他的恩惠，这油我可不好意思要。”乡亲们的信任如同黑暗中一丝久违的光亮，这让刘志君决定，无论如何也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不久，陈廷海回到家中，告诉刘志君：人抓到了，钱要不回来。于是，夫妻二人把家里的生猪、鸡、鸭、口粮等值钱的东西悉数变卖，并拿出亲戚们捎来的几千元，挨家挨户上门说明情况。陈廷海夫妻的到来令七组杨志群一家大感意外。3年前，杨志群因手头拮据找陈廷海借钱应急，陈廷海丝毫没犹豫地应了下来。在她心里，陈廷海一家是绝对的好人，“这钱我真没指望能要回来，你们也是被骗的，我实在不忍心找你们要钱。”“我现在先还一部分，你们别担心，只要我有，我一定还上。”陈廷海递出钱，态度坚决。“你们现在哪还有钱？我这欠的不多，我不准备要了。”同村汪林顺将陈廷海夫妻“请”出门外。“我3个小孩读书都找老陈借过钱，他不嫌弃我们，现在他遭难了，我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他。”邻居吴开银安慰陈廷海，“有钱就慢慢还，没钱我们也不催，你们一定要振作起来！”命运的小舟在巨额负债的骇浪中摇摇晃晃，一家人沉浮与共。尽管夫妻俩瞒得紧，家中变故还是传到了儿子陈超耳中。彼时，陈超正在大连一税务机关实习，可谓前途光明。“我找到了收入高的工作，别着急，我们一起还。”儿子告诉父亲，他找了份电器销售的活儿，来钱快，陈廷海心中五味杂陈。陈廷海在枝江某建筑工地干了一年小工。在村委会的帮助下，陈廷海被纳入低保，夫妻俩整合了自家土地和流转土地13亩，每日起早贪黑勤扒苦做。又过了一年，陈廷海咬咬牙，借钱买了一辆农用车，重新干起粮食收购。没本钱，只能等粮食卖出去后再给乡亲们结账，自己挣一点运费，“拖一万斤谷子，结完账还剩200元，就这么一点点地攒。”在陈廷海的人生弹簧里，往后是被“狠狠压扁”的日子——除了买日用品、交电费，夫妻俩拒绝任何消费，衣鞋都是亲戚们送来的旧物。儿子每月收入只留下几百元用于生活，其余全部打给陈廷海还债。对他们来讲，省吃俭用一年也存不了多少钱，这百万巨债就像大山压得全家人喘不过气。连轴转的“陀螺”生活，使得本就不善言谈的陈廷海愈发沉默；爱人因长期流泪，视力严重减退；儿子为帮家里还债放弃考研，人生轨迹彻底改变。陈廷海说，他和爱人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还账。儿子工作、恋爱、买房、结婚统统顾不上，他愧疚，但他没办法。他知道，在有些人眼里，他就是个傻子。有同行“恨铁不成钢”地劝他：“又不是你的错，这本就是个三角债，不归你一个人还，不要什么事都揽上身！”类似的话听了不少，有的其实不无道理，但陈廷海依旧没法说服自己，“傻就傻吧，只有还清（欠账），我才能挺直腰板做人！”苦熬的16年，刘志君一直守在陈廷海身边。陈廷海外出打工，她就独自打理家事，陈廷海回来了，她就随丈夫一起下地。前些天收苞谷，她陪着陈廷海从早上5点一直忙到晚上10点，回到家累得饭都顾不上吃，倒头便睡。人在遭遇重大打击时，大脑会开启自我防御，将痛苦的记忆封存。这一说法在刘志君身上得到印证。这个善良的女人已记不太清那些令人绝望的日日夜夜，她只偶尔在丈夫查阅小账本时，眼里会不自觉涌出热泪。2018年年底，陈廷海将一笔1万元欠款交到杨志群手上，他在小账本上郑重写下：今还清2006年最后一笔。当晚，陈廷海破天荒地消费了一次，他在村口买了点枸杞酒。晚饭时，借着酒劲，陈廷海捂着脸，流下了忍了10多年的泪水。“这些年拆东墙补西墙又借了不少钱，旧债还完了，还有新债。”他翻出小账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200多笔账。最困窘的时候，陈廷海只还得起100元。那么大一笔旧债已还完，新债不多，也没人催，是不是可以歇一歇？杨志群是陈廷海的头号“债主”，这些年累计借款近8万元，作为回报，陈廷海收粮食时都会主动免除杨志群家的运费。然而每次陈廷海卖完货要给杨志群结粮款时，都会被挡回来：“你都这么困难了，这钱你就先拿去周转、还账，我不急着要。”这样的信任，又何止一两回。还有一次，陈廷海攒了1万元给村里的杨邦银送去，杨邦银收了钱，却坚持不要利息。他拉着陈廷海的手老泪纵横，“当年要不是你借钱给我看病，我怎么能好？我的命都是你保的。”秋收过后，陈廷海家13亩地的粮食卖了个好价钱。收到粮款，他第一时间还上3笔。回家的路上，他和妻子相视一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过，这16年，我不后悔！”信义如火苗，一灯燃百炬。陈廷海的事迹经媒体报道后，其守诺如金的故事温暖了一城人心，也感动了无数网民。在网络留言中，一位网民说，“身为农民的他深知农民挣钱的不易，坚持还债的背后是对信义的坚守。”还有网友对“债主”们不追不讨的义举大加赞赏：陈廷海践行的是“信”，村民们践行的是“义”，如果村民追债诉讼就可能演变成另一个故事。信义无价，人间有爱。宜昌各界也纷纷伸出援手，守护这名信义老农的践信守诺之路。根据陈廷海事迹创作的原创歌曲《信义好人》发布。还有一些不愿透露姓名的爱心市民，主动看望陈廷海，并祝愿他早日还清债务，安享晚年。陈廷海先后获得“宜昌楷模”“湖北好人”等荣誉称号。初见陈廷海时，他与想象中的形象相差无几：身材瘦小，饱经风霜，面容慈祥。每天不是在干农活就是在收粮食，日晒雨淋，从不买新衣服，也未有过自己的生活，这样的人，我总以为，他应该是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然而他的住所却干净整洁得令人意外，无论是屋内的桌凳，还是屋外的柴草和农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陈廷海话不多，但提起往事，便滔滔不绝，回忆那个黑暗的遭遇，哀叹他不济的命运。几度红眼，终究无泪。临走前，记者问陈廷海，16年不悔的还债路，是否还有遗憾。儿子陈超是他心中永远的痛。当年，陈超成绩优异，有出国深造的希望，陈廷海夫妻还攒了些钱留给陈超。没想到，这场巨大的变故，改变了陈超的一生。但陈超很争气，不仅帮陈廷海还了10多万的债务，还自力更生在大城市站稳脚跟，从不在家人面前叫苦叫难。每年休假回乡，陈超大包小包地搬运礼物，出钱修缮老屋，这让陈廷海夫妻更加惭愧。“对我的兄弟姊妹更是还不完的情。”陈廷海说，当年出了事，兄弟姐妹们火速凑了4万元送来应急。这些年，他们始终不忘给陈廷海送衣物、吃食，即使他们都生活在困顿之中。如果说16年还债路是陈廷海一个人的长征，那么这条长征路上凝结着他全家人无私无畏的支持。“我都61岁了，债还没还完，我想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报答他们了。”陈廷海搓着手，“我总想着，还债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自己苦也就算了，他们不但不怪我，还帮我一起渡过难关，我没法报答，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遗憾。”如今，还债仍在继续。日渐佝偻的陈廷海还在不停地奔波劳碌着，他坚持要早日还清债务。他认为，做事也好、做人也罢，讲究诚信是最基本的。对于未来，陈廷海说，他将不辜负每一份信任，将诚信践行到底！采访前，本来更关注这16年里，陈廷海为了还清债务而经历的种种磨难。然而交谈时，了解到200多户村民竟无一人上门讨债，我的内心被深深震撼。同时，心中也生出一个疑问：究竟是什么让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守护陈廷海。“老陈为人蛮好，那个事（生意失败）之前，他在我们村算富裕的，但他不嫌弃我们，帮了我们不少，后来他困难了，我们都愿意帮他”。“我们村起码有20多户找他借过钱，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这是红光村村民们给出的答案。当年富裕的陈廷海，本应住好房、开小车，可他一家人却一直住在一间30多年“高龄”的平房里。但谁能说他小气？父老乡亲，左邻右舍，谁有需要，他就帮助谁。乐善好施，从无二话。家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却“从来没想过赖账的事。”如此看，他显然是个大格局的人，是个精神富足的人，这种富足来自于付出与奉献带来的满足感、幸福感，也来自于16年如一日的践信与守诺。
